巷子口的老李头馄饨摊,是条街的活闹钟。天蒙蒙亮,他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准时出现,支起棚子,架起锅灶。那口翻滚着骨头汤的大锅,白气腾腾,香气能飘出二里地,勾得早起上班的、遛弯的、送孩子上学的,脚底板都像抹了油,不由自主地往摊子滑。
老李头话不多,脸上沟壑纵横,像被岁月揉皱的纸。他包馄饨的手艺却是一绝,薄皮透亮,馅儿饱满紧实,粉嘟嘟的肉馅裹着一小粒脆生生的荸荠丁,丢进滚汤里打个旋儿就浮上来,像一群白胖的鸽子。舀进青花瓷碗,撒上虾皮紫菜葱花,再淋一小勺自家熬的猪油——啧,神仙闻了也得下凡。
老李头有个习惯,摊子角落总放着一个油腻腻、卷了边的硬壳笔记本,封面用毛笔写着“人情冷暖”四个大字。这可不是什么哲学著作,是他的“赊账本”。街坊邻居,谁手头紧,或忘了带钱,老李头眼皮都不抬,下巴朝本子一努:“记上。”食客便自觉翻开,找到自己名字那一页,歪歪扭扭添上一笔:“馄饨一碗,某年某月某日。”老李头从不过问,也从不去催。
时间久了,本子越来越厚,页角被汤气熏得发软发黄。有人记得牢,隔天就揣着零钱来还,老李头点点头,收下,在本子上画个小小的勾。也有人,名字下的“正”字越积越多,像爬藤植物,渐渐把名字都盖住了。老李头依旧不催,只是偶尔翻到那一页,会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笔画,轻轻叹口气,那声音轻得像锅边飘起的一缕白烟。
街对面新开了家“快靓正”馄饨店,窗明几净,扫码支付,还送免费豆浆。老李头的摊子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些。那些赊账本上“正”字爬满名字的老主顾,好些也转投了新店怀抱,路过老李头摊前,眼神躲闪,脚步匆匆。
有个常客,姓王,在附近厂里当会计,人称“王算盘”,是赊账本上的“大户”。他精于算计,连馄饨汤里的葱花都要数清楚才肯喝。自从新店开张,他就再没光顾过老李头。有次深夜加班回来,饿得前胸贴后背,“快靓正”早已打烊。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老李头摊前——那盏昏黄的小灯还亮着,锅里居然还温着一点汤底。
“李…李叔,还有馄饨吗?”王算盘有点尴尬。
老李头没说话,默默从案板下拿出预留的一小团面,现擀皮,现包馅。动作依旧不紧不慢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佝偻着背,影子投在油腻的棚布上,像一幅陈年的剪影。
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。王算盘埋头吃着,那熟悉的味道让他鼻子有点发酸。他摸出钱包:“李叔,多少钱?我…我把以前的也一起结了吧?”
老李头摆摆手,指了指角落的账本:“不急。”
王算盘执意要还,走到账本前,翻到自己那页——上面密密麻麻的“正”字,不知何时,被一个更大的、墨迹淋漓的红圈圈住了。圈里,是老李头自己写的两个字:“免单”。
王算盘愣住了,拿着钱包的手僵在半空。老李头自顾自地收拾着案板,头也没抬:“天冷,吃碗热乎的,抵债。”
那晚之后,王算盘又成了老李头的常客。他没再提还钱的事,但每次吃完,总会默默地把自己的碗筷收好,把别人留下的空碗也摞整齐。渐渐地,摊子上帮忙收碗的人多了起来。那些曾经赊账未还的、躲着走的街坊,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。没人提旧账,只是吃馄饨,收碗,偶尔和老李头唠两句家常。
赊账本还在角落里,封面“人情冷暖”四个字,被油渍和手汗浸润得更深了。只是翻开里面,新添的账目越来越少,画红圈的“免单”却多了起来。老李头依旧话不多,只是下馄饨时,那勺猪油,似乎淋得更慷慨了些。
冬夜的风刮过巷口,吹得棚布哗哗响。食客们捧着热碗,呼出的白气混着馄饨的香气,氤氲成一团暖雾。老李头看着那一张张被热气熏红的脸,低头搅了搅锅里的汤。汤底翻滚,映着昏黄的灯光,也映着账本上那些或新或旧的名字。
角落里,那本油腻的硬壳本子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一阵穿堂风溜进来,恰好吹开了它。最新的一页上,空荡荡的,只写着今天的日期。下面,是老李头自己添的一行小字,墨迹未干:
“账本上的名字,是热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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