潇洒狐
2025-11-13
点 赞
0
热 度
16
评 论
0

《雪树》短文故事

我到东北收山货,遇到个林场退休的黄老汉。
旅店壁炉噼啪作响时,他讲起四十年前那场暴风雪。
“老榆树成精了,”他搓着冻疮,“树根底下淌血水,树冠里飘哭声。”
伐木队三十七个人,唯独他活下来。
他总半夜听见工友喊冷,说树根在吃他们。
凌晨四点他摇醒我:“快听,老班长在抠树皮!”
旅馆窗外,风雪中的老榆树根下赫然伸出只青白的手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老汉却扑通跪倒:“老班长!”
众人赶来挖开树根,底下埋着三十七具挽手的遗骸。
树洞里滚出枚生锈的五角星——那是老班长推开他时,被雪吞没前最后的样子。

暖气烧得旺,铁皮炉膛里松木柈子噼里啪啦地唱着。窗外,长白山余脉的夜风裹着雪粒子,抽打着旅店油腻的窗玻璃,发出沙沙的碎响,像有无形的手在细细抓挠。屋里暖得近乎憋闷,混杂着劣质烟草、长久不散的饭菜油腥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老旧木器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气味,沉沉地压在人胸口。

我裹紧了外套,倚在旧沙发里,一整天在山里沟沟坎坎收药材木耳的疲惫,混着热烘烘的空气,催得眼皮打架。门轴“吱呀”一声呻吟,打破了一室昏沉。进来的是旅店老板领着个人。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、肩头磨破了露出灰扑扑棉絮的旧军大衣,帽子压得很低,脸颊上两块冻疮红得发暗,像永远也揉不开的淤血。老板冲我这方向努努嘴:“喏,黄老哥,就那位收山货的李先生旁边还有个空铺。”

老汉没说话,只闷着头,几乎没什么脚步声地挪了过来。他放下手里磨得油亮的一个小帆布包,动作带着一种属于深山老林的迟缓谨慎。他摘下帽子,露出一头花白、倔强支棱着的短发,脸上沟壑纵横,深刻得像是用冰镐斧凿出来,粗糙的皮肤紧绷在突出的颧骨上。他挨着我旁边的空沙发坐下,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。一股浓烈的、属于深山老林的气息——松脂、苔藓、潮湿的木屑和经年不散的烟油味儿,混合着他身上陈旧棉衣的霉味,瞬间弥漫开来。

他瞥见我放在小几上没啃完的冻梨,那冻梨乌黑的外皮裂开缝,露出里面冰晶包裹的、蜜甜的果肉。“冰冻梨子呐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,“俺们那会儿在山上,冻得梆硬,拿柴火焐软了,一口下去……啧,那甜,能甜到人心里头咧。” 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大手,指关节粗大变形,搓动时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。

旅店老板端着茶壶过来续水,闻言插了句:“黄老哥,早年跟大木头杠子较劲儿的,林场老人儿了。”

“嗯呐。”老汉含糊地应了一声,端起老板倒的热水,也不嫌烫,咕咚灌下去一大口。炉火在他浑浊的眼珠里跳跃不定。沉默像窗外的雪,一层层落下来。

“……都四十年喽。”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,嗓子愈发低沉,像从一口废弃的深井里传来,目光失神地盯着噼啪作响的炉火,“那场雪,嘿……那场雪,是真他娘的邪性。”

壁炉里的火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,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通红如火,一半却沉入更深的阴影里。他搓手的动作愈发急促,指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“咔吧”声,仿佛在费力地拧开一个锈死的阀门。我的困倦被他话语里的重量陡然惊醒,脊背无端绷紧了些。

“那年冬天,嘎嘎冷。”他端起搪瓷缸,又灌了一大口热水,蒸汽氤氲了他半张脸,“雪片啊,不是飘下来的,是砸下来的,呜嗷喊叫地往下砸。俺们林场一个工段,三十七条汉子,困在‘死人沟’上头那片老林子里。油锯都冻得拉不响,粮食袋子快空了,就指着砍够木头,顺着冰坡放下去换命。”

他喉咙里发出沉闷的“嗬嗬”声,像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。“大伙儿都慌。有个老把头,姓徐,说那林子邪乎,有棵老榆树,怕不是成了气候。没人听他扯犊子,都急红眼了,抡大斧就砍。可邪门事儿……它真就来了。”

他顿了顿,仿佛那回忆的重量足以将他压垮。炉膛里一块燃烧的木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,惊得我眼皮一跳。

“就围着那棵老榆树砍的时候,”老汉的声音陡然压低,身体微微前倾,瞳孔深处映着跳动的火苗,却有冰凉的寒意从那眼底渗出,“树根底下,咕嘟咕嘟……往外冒血水!不是一星半点,是淌出来!红得发黑,腥臭腥臭的,渗进雪地里,能烫出个窟窿眼儿!”

他猛地吸了口气,胸口剧烈起伏。“那还不算完呢……树冠上头,呜……呜……呜……听见没?哭声!不是风嚎,是真真的哭!女人的、小孩的、老爷们儿哽咽的……绞在一块儿,就在那树杈子上头飘荡,缠着你耳朵根子钻!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没了哇!”

他枯瘦的手指蓦地抓紧了膝盖上的旧棉裤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突突直跳。“俺们三十七个人啊!红着眼,豁出命去砍那棵树!可那树……它像是活的!”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撕裂感,“雪沫子卷着哭声,扑头盖脸地砸过来……树根底下那血水,像生了脚,能追着人鞋帮子舔!斧头砍下去……崩牙!锯子拉下去……卷刃!那木头芯子里,流出来的……不是白浆,俺瞅着……像脓!黄绿色的脓!带着一股死耗子烂了的臭味!”

“呼——”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,那气息混浊得如同陈年的烟垢,眼神空洞地穿透炉火,望向更遥远、更黑暗的虚空。“顶不住了,真的顶不住了。老班长,就是俺们段长,吼着让撤……晚了,一切都太快了……”

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火,嘴唇哆嗦着,声音粘滞得像凝固的血块:“雪……不是崩下来的。是……跳下来的!像一大堵白墙,‘轰隆’一声,从头顶上整个儿扣下来!啥也来不及想,就看见雪沫子跟刀子一样刮脸……俺当时脚下一滑,眼瞅着就要被那道白墙拍进去……”

老汉猛地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漫溢出来,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,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。“……老班长一把薅住俺脖领子,狠命往后一搡……俺眼睁睁瞅着他,还有……还有二愣子、柱子、小四川……他们几十号人啊,被那大雪墙一口就吞没了!连喊一声都来不及……就没了……”

巨大的悲恸让他喉头剧烈地滚动,发出呜咽般的哽咽,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。他佝偻着背,剧烈地颤抖起来,那双布满冻疮的手紧紧捂住脸,粗粝的指缝间,压抑不住的、破碎的抽泣声沉闷地溢出来。炉火跳跃着,将他剧烈耸动的肩头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像一个绝望挣扎的鬼影。窗外的风雪声,此刻听来格外凄厉,如同当年那场吞噬一切的白色巨兽在门外徘徊。

死寂。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,只有老汉压抑不住的微弱抽噎和炉火燃烧的哔剥声交织。我喉咙发紧,后背的寒毛似乎根根倒竖,被那浓烈的绝望浸透了骨髓。

“……就剩俺一个。”他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像被砂轮磨过,空洞得吓人,“活是活了,可从那以后,俺这耳朵里就没清净过。”他缓缓抬起布满泪痕的脸,眼神浑浊却异常执拗地投向窗外风雪咆哮的黑暗深处,“他们冷……他们说……冷啊……身上压得慌……透不过气……那树根子……还在啃他们骨头……”

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可怕的音节:啃骨头。

我头皮一阵发麻。

老汉不再说话,只是缩在那张破旧的沙发里,像一尊被悲伤和恐惧彻底风化的泥塑。旅店老板和其他几个零星宿客投来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,无人上前打破这凝固的哀伤。时间在炉火的明灭中缓慢爬行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实在支撑不住如山倒下的困倦,裹紧大衣,在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子床上沉沉睡去。

坠入黑暗的深渊没多久,一阵冰冷、僵硬、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猛地扣住了我的肩膀!

心脏瞬间收缩成冰冷的铁块,我几乎窒息地弹坐起来,睡意荡然无存。昏暗中,老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凑得极近,浑浊的双眼死死瞪视着我,瞳孔在黑暗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。窗外风声凄厉,雪粒子疯狂抽打着窗棂。

“听!”他嘶哑的气声喷在我脸上,带着硫磺般刺鼻的烟草味和一种更深的、铁锈似的绝望气息,“听!你仔细听!”

我浑身僵冷,耳朵里灌满了风雪的呼啸。但就在那狂暴的噪音间隙,一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响钻了进来——

笃……笃……笃……

沉闷、滞涩,带着一种指甲抠刮硬物的、令人牙酸的摩擦声!

“是老班长!”老汉的声音骤然拔高,尖锐得变了调,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进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像铁钳,“他在抠!在抠那树皮啊!他叫俺!叫俺去救他们!没时间了!快!快走!!”

不容我任何反应,一股蛮横的力量将我整个人从床上拖拽下来!寒冷瞬间刺透单薄的衣物。老汉像一头被梦魇驱使的老兽,力气大得惊人,拖着我跌跌撞撞冲向房门。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惨叫,一股裹着雪沫子的、能把人肺管子冻僵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,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。

“黄大爷!你干啥?外面雪……”旅店老板惊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
老汉充耳不闻,甚至没有回头。他赤着脚,仅穿着单薄的秋衣裤,一头扎进门外那片狂舞的、吞噬一切的白色深渊之中。我被那股疯狂的力量裹挟着,踉跄扑入风雪。

一瞬间,刺骨的严寒像无数冰针扎进皮肤,狂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,几乎睁不开眼。天地混沌,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在呼啸旋转。老汉却如同认路的猎犬,丝毫不受影响,死死拽着我,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旅店后面那片被风雪模糊了轮廓的林子。他的手像冰坨一样冷硬,那股执拗的力量却不容挣脱。

近了!那棵巨大的、扭曲的老榆树在风雪中显出狰狞的轮廓,如同蛰伏的黑色巨兽。它的枝干诡异地虬结伸展,在狂风的撕扯中发出呻吟般的怪响。老汉拖着我,几乎是扑到了树根旁那隆起的、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土包前。

“就在这儿!就在这儿啊!”他嘶吼着,声音被风声撕碎,双膝一软,“咚”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,不顾一切地用手疯狂刨挖起来!指甲瞬间翻卷,混合着冻土和冰雪的泥土染上暗红的血色,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。

“老班长!柱子!俺来了!俺来了!”他一边刨,一边发出野兽般呜咽的嚎叫。

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平息了一瞬。我被他癫狂的样子钉在原地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目光死死盯着老汉刨开的坑洞。积雪和冻土被翻开,露出下面黝黑的、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须,像无数纠缠的黑色血管。

就在那虬结扭曲的树根缝隙深处——

一只人手!

惨白中泛着死青,毫无血色,皮肤紧紧地绷在指骨上,指甲破碎不堪,沾满黑色的泥污。它以一种极其别扭、极其痛苦的姿态,五指张开,深深地抠抓在粗糙的树根上!那姿势,不像要爬出来,倒像是……在竭力阻止自己滑入更深的地狱,又或者,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试图抓住什么!

“啊——!”一声无法抑制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惨叫冲出了我的喉咙。胃里翻江倒海,双腿一软,我向后踉跄跌坐,冰冷的积雪瞬间浸透裤子,却远不及此刻视觉冲击带来的万分之一寒意。

老汉的动作却猛地停滞了。他跪在冰冷的坑洞边,佝偻的背脊僵硬得像块石头。他死死盯着那只从树根地狱里伸出来的手,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脸上的绝望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、令人心悸的空白。

风雪重新咆哮起来。

“……老、老班长?”老汉的声音轻飘飘的,像一片脆弱的羽毛,瞬间就被狂风撕碎。那空洞的眼神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只青白的手上,仿佛在辨认一个隔着生死长河的旧影。

下一秒,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扑倒,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、盘绕着树根的冻土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。

“老班长——!!”

一声凄厉得几乎不似人声的哭嚎,带着撕裂心肺的剧痛,穿透了漫天呼啸的风雪,直刺入我的耳膜,更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。那嚎哭里积压了四十年的悔恨、孤独和无尽的思念,如同崩塌的雪山,轰然倾泻而出。

旅店老板披着棉袄,一手提着盏昏黄的风灯,带着几个被惊动、睡眼惺忪的宿客,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。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和手电光柱晃动着,很快便凝固在那骇人的景象前——盘虬的黝黑树根间,赫然显露的半截青白手臂!

“我的老天爷啊!”老板手里的风灯“哐当”一声掉在雪地上,玻璃罩碎裂,火光挣扎了几下,熄灭了。几个宿客更是吓得魂飞魄散,连连倒退,有人甚至当场干呕起来。

混乱持续着。恐惧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,夹杂着压抑的惊呼和低语。有人哆哆嗦嗦地报警,有人在劝说几乎昏厥过去的老汉。老汉只是死死抱着那冰冷的树根,脸埋在臂弯里,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、破碎的呜咽,像濒死野兽的低嚎。

风雪渐渐小了,天边透出一点模糊的青灰色。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,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。几辆闪烁着红蓝光芒的车艰难地驶到近前,穿着厚重警服和救援制服的人跳下车,现场很快被封锁线围了起来。专业的力量接手了混乱的局面。大型照明设备架起,强光灯柱刺破灰蒙蒙的晨霾,将那棵老榆树和它根部的诡异景象照得亮如白昼,纤毫毕现。挖掘器械的轰鸣声响起,小心翼翼地剥离着冻结的泥土和错综复杂的巨大树根。

整个挖掘过程漫长而压抑,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泥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陈腐的死亡气息。我裹着旅店老板好心递来的旧毛毯,远远站着,视线无法从那个不断扩大的坑洞里移开。老汉被两名警察搀扶着,瘫坐在不远处的雪地上,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,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挖掘的方向。

随着挖掘的深入,我的胃开始一阵阵地痉挛,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头顶。

一具……

两具……

三具……

穿着早已朽烂、勉强能辨认出是厚重棉工装的遗骸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。它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纠缠在一起,几乎无法区分彼此。更多的骸骨显露出来,姿态惊人地一致——

他们的手臂,无一例外地向上伸出!有的五指张开,僵硬地抓向虚空;有的相互紧紧挽住,指骨以一种异常牢固的姿态卡扣在一起;还有的,就像最初那只引起恐慌的手一样,深深抠进旁边的树根或者冻土里!仿佛在生命被冻结的最后一刻,他们仍在拼命地挣扎,试图向上攀爬,试图抓住生的绳索,或者……仅仅是想抓住同伴的手。

整整三十七具!

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。冰冷的晨光下,这片被挖开的土地,俨然成了一个时间凝固的死亡泥沙漩涡。惨白色的骨骼与黝黑盘虬的树根紧密缠绕,如同一幅地狱绘卷。挖掘现场只剩下机械的轰鸣和工具碰撞的冰冷声响,所有人都沉默着,被这无声的、来自四十年前的绝望彻底扼住了呼吸。空气中弥漫的,不再是泥土的气息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、足以压垮灵魂的死寂。

老汉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里,脸上的泪水早已被寒风冻干,留下两道冰冷的泪痕。他浑浊的眼珠里,映着那片惨白的骨骼丛林,没有恐惧,只有一片哀莫大于心死的灰烬。

突然,作业区边缘传来一声金属与硬物碰撞的轻响。

一名救援队员动作一顿,弯下腰,从一根粗大树根与冻土紧密咬合的缝隙深处,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指,费力地夹出了一个物件。

那是一枚五角星。

它很小,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,边缘已经磨得圆钝模糊,通体覆盖着厚重的、暗红色的铁锈,遮盖了它原本的色泽。它静静地躺在救援队员的手心里,在强光灯冷硬的光线下,像一个凝固了四十年的、微不足道的血痂。

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枚小小的、锈蚀的星上。救援队员愣了愣,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瘫倒在雪地里的黄老汉。

就在这一瞬间——

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汉,身体猛地一震!那双空洞的眼睛刹那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,死死盯住了那枚锈蚀的五角星!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、仿佛被砂纸磨烂的呜咽,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,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警察,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!

“老班长——!”

他嘶哑地嚎叫着,撞开阻拦的人,扑到挖掘坑的边缘。他布满冻疮和泥污、指甲翻卷淌血的手,不顾一切地伸向那枚小小的铁星,在距离它几寸的地方,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,剧烈地颤抖着停在了半空!

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枚星星,仿佛透过那厚重的铁锈,清晰地看到了另一幅画面——

铺天盖地的雪浪轰然压下,如同白色的巨兽张开獠牙。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向后推开,狼狈地摔倒在雪坡边缘。视线模糊的最后一瞬,他看到的是冲在最前的老班长模糊的身影。老班长似乎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脸上是瞬间凝固的焦急和一种近乎决绝的……解脱?然后,就是那只高高扬起,正在挥动的手臂……手臂上那件洗得发黄的旧工装棉袄袖口,一枚小小的金属五角星徽章,在急速坠落的雪沫间,反射出最后一线极其短暂、极其微弱的光……

老汉伸出的手剧烈地抖动着,最终,不是去抓那枚星,而是重重地、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。压抑了四十年的、沉重的呜咽声,终于无法遏制地从他佝偻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,低沉而破碎,如同寒风中即将断裂的老弦。

救援队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走到老汉身边蹲下,声音低沉而凝重:“老人家,初步判断……是雪崩。山体滑坡的方向、遗骸的位置……都指向这个结论。”

老汉捂着脸,身体在寒风里筛糠般抖动着,那沉重的呜咽并未停止。队长的话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,如同冰冷的判决,砸碎了之前所有妖异恐怖的猜想。树精?血水?哭声?此刻在绝对冰冷的现实地质结构图和三十七具姿态凝固的骸骨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那都是被困绝境、濒临崩溃的人,在巨大恐惧和寒冷缺氧下产生的集体幻觉。

雪崩。最冷酷无情、却也最顺理成章的终结。

挖掘工作结束了。警戒线撤除后,人群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陆续散去。警察和救援队员带着遗骸和最后的证物离开了。旅店老板叹了口气,招呼伙计收拾现场。风雪彻底停了,天色阴沉,雪地一片刺目的白。

黄老汉依旧坐在原地。

他就坐在那个巨大的、被挖掘开的土坑边缘,背对着老榆树黝黑扭曲的躯干。阳光吝啬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,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孤寂沉重的影子。雪花又开始无声地飘落,轻柔地覆盖在他花白的、倔强的短发上,落在他那件磨破了肩头、露出灰扑扑棉絮的旧军大衣上。

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,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、与老树同朽的雕像。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,无力地垂在身侧,微微蜷曲着,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徒劳的抓握。

我站在不远处,没有靠近,也不敢靠近。风卷着细小的雪粒,带来他那边隐约的哽咽,一声,又一声,沉得像砸进冻土的石头。

那片被挖开的土地像一个巨大的、尚未愈合的伤疤,裸露在惨白的冬日天光下。黝黑冰冷的树根盘绕其间,沉默地宣告着某种永恒的吞噬。而那个坐在伤疤边缘的、几乎被雪覆盖的佝偻背影,无声地讲述着另一个故事——一个关于生存的代价,关于愧疚如何成为一生的囚牢,关于风雪如何不仅能埋葬生命,更能冻结灵魂四十年的故事。

他守护的,到底是什么?

寒风掠过林梢,卷起一片雪尘,发出呜呜的声响,如同低徊不散的叹息。


用键盘敲击出的不只是字符,更是一段段生活的剪影、一个个心底的梦想。希望我的文字能像一束光,在您阅读的瞬间,照亮某个角落,带来一丝温暖与共鸣。

潇洒狐

enfj 主人公

站长

具有版权性

请您在转载、复制时注明本文 作者、链接及内容来源信息。 若涉及转载第三方内容,还需一同注明。

具有时效性

目录

欢迎访问潇洒狐,为您导航全站动态

6 文章数
10 分类数
1 评论数
2标签数
最近评论
墨香饺子

墨香饺子


这首诗太棒了👍

热门文章

蜗牛裁缝

2025-11-13

19
16